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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3.打击(1 / 2)


江城书院, 过二门,进讲堂, 左边的过道通向三间明间, 是主讲们平日办公之所。

已近巳时三刻, 大门外的喧嚷声越过芙蓉花树传入雪白院墙内,娇艳花瓣淌下未干的晨露。树下执扫把洒扫落花的小童听见屋里传出主讲们的争执声, 搓搓手, 驻足侧耳细听。被走过长廊的管事看见骂了一句,忙赔笑着讨饶。

刷刷的扫地声再度响起。

一束光线筛过细密窗纱漫进明间, 笼在窗下案桌上的两张考卷上,弥封的一角已经翻开, 淡金色阳光映出两个笔迹清秀婉丽的名字:傅云, 苏桐。

房里众人虽各持己见,气氛却很平和。

赵师爷坐在朝南的一张桌案后, 眉飞色舞, 一边剥花生, 一边笑道:“你们别问我, 我当然更喜欢傅云的文章, 不然我干嘛上赶着给他当老师?我也不怕你们说我偏心, 我就选他!”

山长姜伯春笑着摇摇头, 看向其他人。

傅云和苏桐的考卷中帖经以及其他诏告策表、天文地理部分答得一样好, 没有一丝错漏之处。但就如科举应试不会一届出现两个状元一样, 江城书院的考试从来没有并列第一之说。

姜伯春只能从两人自选题的八股文来分孰优孰劣。他虽是科举出身, 八股文却做得并不是很好, 当年全因为恰好猜中题目才侥幸得中,名次也排在最末尾,仕途上没什么建树。年老之际,朝廷选派他担任山长一职,他激动难安,亦生出几分雄心,想竭尽全力为国朝栽培更多有真才实干、于国于民抱有仁爱之心的人才。

先看完苏桐的八股文,姜伯春眼前一亮,技巧上还差了点,但字里行间可见功底,是个好苗子,本以为拔得头筹的人选已经出来了,但再看过傅云的文章后,他忍不住嘴角上翘,轻笑出声,气势凌厉,格式严谨,也是一篇佳作。

姜伯春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到底判谁为第一,只好将主讲、副讲们召集一堂,由众人评判。

结果不巧,今年礼聘赵师爷为主讲,教授人数刚好凑成了十二之数,大家辩驳来辩驳去,一半人选苏桐,一半人选傅云,还是争不出结果。

其实如果赵师爷识趣,为避嫌自动退出评判之列,倒是好办。

但赵师爷是什么人?岂肯为避嫌就把第一名拱手让给苏桐?

他不仅不退出,还非要堂堂正正选自己的大外甥。

两方人谁也说服不了谁,僵持不下。

姜伯春不是意志坚定之人,神情为难。

老成持重的主讲梁修己喝口茶,缓缓道:“我尤其爱傅云的一笔字,端妍润丽,虽是台阁体,但未失欧、赵风骨,有大家风范。虽说笔法还是欠缺了点,结体还要再练练,不过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能写出这么好的字,难得啊!”

书法家沈度的楷书婉丽飘逸,雍容矩度,深受明成祖喜爱,夸他是“我朝王羲之”。当时朝廷很多金版玉册、重要制诰、典籍文书都出自他的手笔,台阁重臣们也以此字体起草昭告,因此这种书体也称为“台阁体”。为迎合帝王喜好,也因为八股科举要求,读书人纷纷效仿,台阁体流行一时。

以至于到后来,科举考试必须以台阁体书写,不会写标准方正的台阁体等于无法进入翰林院,而且字形大小、粗细统一都有一定得要求,不能自我发挥。

过度要求字体的标准规范,导致书体全无个性,造成其千人一面、了无生机的局面,喜爱书法的文人大为痛惜,极为抗拒台阁体的演变,但大势所趋,无可奈何。

人人皆习台阁体,并不表示这种书体轻易就能写得好。

梁修己笃好书法,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,幼时师从名师,一手楷书写得挺劲雅正,给人以神采奕奕之感。

众位主讲见他开口夸赞傅云的字,自然不会出言和他唱反调,纷纷点头附和。

“他的字确实写得好。”温雪石起身,走到梁修己身边,帮他续了杯茶。

梁修己抬手做了个表示客气的手势。

温雪石微笑道,“可论文章,他观点强势,语多奇警,虽然能自圆其说,还是失了庄重之调。苏桐的文章文字晓畅典雅,紧扣题旨,语句朴实无华,对偶齐整,元气内蕴,略有古风,若细加雕琢,必成大器。”

众人齐齐点头。

“虽这么说,我还是喜欢傅云的破题,挥洒自如,字字铿将,我都被他说服了。”

一名副讲笑呵呵道。

大家互望一眼,都笑了。

“傅云年纪比苏桐小。”

赵师爷见缝插针,嘀咕一句。

众人停下争执,笑得更加欢快。

他们身为师者,喜欢朝气蓬勃、意气风发的少年学子,即使他的观点隐隐有离经叛道之嫌,同时也欣赏沉稳含蓄,低调和厚的学子。

君子有三乐,而王天下不与存焉。父母俱存,兄弟无故,一乐也。仰不愧于天,俯不怍于人,二乐也。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,三乐也。

江山代有才人出,年轻后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,是师者之幸啊!

不管是傅云的锋芒,还是苏桐的文雅,主讲们一样的爱怜赞赏,之所以非要分一个高下,不过是为了保证结果能服众罢了。

外边的考生还在等着张榜呢!

姜伯春左右为难。

众人知他一心为书院着想,全无私心,劝他道:“山长不是说要摒弃迂腐之风,让沉迷科举应试而忽视真正学问的学子们认真求道解惑么?不如就从这一次评判开始做出改变,科举没有两个状元,为什么书院就不能有两个第一了?”

姜伯春怔忪片刻,双唇颤动,拍一下案桌,长身而起,“好!”

…………

傅四老爷认得的字不多,但“傅云”两个字还是能辨认出来的。

红榜上傅云和苏桐的名字挤在一块,列于第一名之下。

他不敢置信,挤到人群最前面,伸手摸了摸红纸,被旁边看守的生员客客气气拦住了。

周遭嗡嗡嗡嗡一片嘈杂,傅四老爷站在原地发愣。

片刻后,他忽然两手一拍,笑嘻嘻道:“第一呢!”

傅云英也有些惊讶。

她原以为自己可能是第三或者第二,没想到竟然和苏桐并列第一。

王叔等人回过神来,偷偷拿眼看她,嘴唇翕动,却没出声。

傅云启也罕见地没有大叫大嚷,仰头看着刚贴上的红纸,怔怔地出神。

照壁前的学子议论纷纷。

有震惊的,有不解的,有好奇的,当然也有不满书院做法而大声质问的。

陈葵不搭理学子们,贴完红榜,领着生员们陆续离去。

苏桐没有来,全场学子的议论声越来越小,不约而同看向傅云英。

都是少年人,自然不服气,就算面上没露出什么,但紧抿的嘴角泄露了他们此刻的不甘。

当然也有真心佩服傅云英想趁机和他说几句话套套近乎的,但看他站在那里,罗衣绣袍,面如美玉,一时竟觉得有些踌躇不敢上前。

傅云英淡淡扫视一圈,微微颔首致意。

这群意气风发的年轻少年郎,以后将是她的同窗。

众人怔住,都觉得他看的好像是自己,连角落里的人也这么认为。

人群骚动起来,众人情不自禁朝他还礼。

学长陈葵站在大门外,遥遥看着照壁前的动静,点点头,到底是头名,气度与众不同。

傅四老爷挺直腰杆,沐浴在四面八方投过来的或嫉妒或好奇的视线中,捋须微笑。

傅云启和傅四老爷一样,腰板挺得直直的,听到旁人低语,眼眉舒展,一道与有荣焉的眼风扫过去:“云哥是我弟弟!”

他生得清秀,又是妇人娇养长大的,不知不觉学了一身娇气做派,这道眼神不像炫耀,反而有点抛媚眼的意思。

旁人被他看得一愣,摇摇头走开。

…………

“恭喜。”

一人走到傅云英面前,拱手道。

傅云英转过身,回以一礼,“赵兄同喜。”

赵琪深深望她一眼,目光幽深,含笑道:“听说你小字应解?你是三爷爷的学生,我痴长你几岁,以后便唤你应解,如何?”

他语气真诚,热情而又不失分寸。一双凤眼微微上挑,仿佛情意无限,任谁都不会怀疑他的真心。

这才是赵琪平日和其他士子交往时的态度。以往他对傅家这种穷乡僻壤的土乡绅抱有偏见,加上少年人争强好胜之下生出的那么一点阴暗心思,和傅云来往时难免带了点纡尊降贵的调调,想先声夺人,靠显赫家世将对方的气势压下。

然而傅云似乎完全不在乎他的态度。他客气以待,傅云冷冷的,他笑里藏刀,傅云还是冷冷的。

从第一次见面到今天张榜,赵家子弟给了傅云很多次机会。

若能得赵家子弟照应,谁不欣喜若狂?

傅云分明能看懂他们的招揽之意,却始终无动于衷。

一般寒门学子身上与身俱来和后天形成的那种自卑、自傲、敏感、谨小慎微,傅云一样没有。

他兀自做他的丹映公子,不掩锋芒,不失本心,不管其他人的看法。

如此冷淡,如此坚决。

赵琪此刻方才明白,傅云不可能被他收服。

可惜了,虽然天资聪颖,却是个眼界狭窄之人。

苏桐就比他聪明多了,赵家子弟言语间稍稍露出善意,苏桐便感恩戴德,是个善于变通的聪明人。

…………

“赵兄真是客气,那我们该如何称呼赵兄呢?”

一道刻意拉长的声音打断赵琪和傅云英的对话。

傅云启插到两人中间,堆起一脸笑,问道。

赵琪面色不改,“唤我玉郎便是。”

傅云启脸色古怪。

赵琪尴尬了一瞬,解释道:“这是三爷爷为我取的。”

赵师爷其人行事随便,给侄孙取字也随便。既然叫赵琪,那就取字玉郎好了。

傅云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,忙掩饰道:“哎呀!我考进正课生了好高兴!”

赵琪自诩翩翩佳公子,平生所恨之事就是当初不该求赵师爷为自己取字,脸上神情不变,耳根却微微透出一点红,客气几句,含笑告辞而去。

“原来赵家少爷也知道害羞,我还以为他脸皮比城墙厚。”

傅云启还记得赵琪当初登门道歉时那种高高在上的纨绔子弟作风,撇撇嘴,轻推傅云英往外走,“四叔高兴坏了,打发人去黄鹤楼包下一间雅室。”

傅云英扫他一眼,见他一脸欢欣,问:“你不是不想爬山么?”

“啊?”傅云启茫然了一下,嘿嘿一笑,搔搔脑袋,“人逢喜事精神爽,别说爬山了,现在让我跳进大江里游一圈都使得!”

…………

江城书院。

按规矩,新生入学院那天,所有考生的考卷都要张贴于榜上供学子们观阅。在此之前,考卷一律交由山长姜伯春保管。

梁修己喜欢傅云的字,找姜伯春讨要他的考卷,想再看一遍。

姜伯春笑道:“梁翁稍等,吴副讲才刚拿走傅云的考卷。”

梁修己于是又来找吴同鹤。

吴同鹤正坐在书案前抄写什么。

梁修己走到他的书桌前,目光落到镇纸压着的摊开的纸页上,有点讶异。

吴同鹤抄写的分明是傅云、苏桐、赵琪、钟天禄、袁三等人以“德不孤,必有邻”为题的八股文章。

“抄写这些做什么?”

吴同鹤抬起头来,笑答道:“自然是给出题人看的。”

梁修己目光闪烁了两下,捋须沉思,半晌后,忍不住发问:“莫非这位大人要前来书院讲学?”

声音里带了一丝期冀和压抑的激动。

吴同鹤笑而不语。

…………

是夜,无星无月,夜色暗沉。

吴同鹤走过长长的回廊,靠近最里头一间书房。房里点着灯笼,昏黄的灯火透过窗纱,笼下一地慵懒的浅黄光晕。

头戴草帽,身着夹袄的随从拦下吴同鹤,“夜已深了。”

吴同鹤拿出一叠纸,道:“不敢打扰大人休息,烦请代为转交。”

随从没有接,进房去通报了一声。

不一会儿,房门吱嘎一声大开,随从在里面道:“请进。”

吴同鹤轻咳两声,紧张地整了整衣冠,确认没有失礼之处,才低着头走近书房。

书房布置得很简单,书架书桌案几椅榻,没有陈设玩器古董,只供了一只细颈瓶,瓶里一捧应季鲜花。

一星如豆灯火摇曳,暗夜中花朵散发出淡淡的甜香。

桌旁一人正伏案书写,灯光打在那张俊逸清秀的脸孔上。

灯下看人,愈显他眉目如画,气质出尘。

“我已罢官归乡,以后不必尊称大人。”

男人没有抬头,淡淡道。

吴同鹤不敢多话,老老实实答应一声,奉上手抄的各份试卷,“这是新生中排名前五的学子所作,我一一看过,还算能入眼。”

崔南轩嗯一声,停笔,接过考卷,“谁排第一?”

“傅云和苏桐并列第一,赵琪第三,钟天禄第四,袁三第五……”

“并列第一?书院建立以来,还从未有过。倒是奇了。”

崔南轩慢慢翻看考卷,动作不疾不徐,显得有点漫不经心。

他不说话,吴同鹤亦不敢随便张口,站在书桌前默默等待。

不知是不是看到什么感兴趣的内容,崔南轩挑了挑眉,手指点一点纸上一排字。

“这个傅云,就是二姐说的傅家小相公?”

“正是。”

吴同鹤低着头道,“那日救起二姐和琴姐的傅小相公就是傅云没错,我事后找人打听过,傅云送他妹妹前去长春观求医,停泊在渡口时看到二姐和琴姐落水,立刻派家仆救起母女,还以金银衣帛相赠,事后也不要二姐的酬谢。这后生人品端正,文采过人,难得还是个古道热肠之人,实在难得……”

崔南轩听他滔滔不绝,不置一词,待他说完,问:“见过?”

吴同鹤笑了笑,“见过几次,生得俊秀,眉宇间透着股英气,就是年纪尚小,不知以后如何。”

烛花突然发出一声爆响,灯火颤动了两下,继续燃烧。

崔南轩沉默一阵,撇下纸张,“赵琪和钟天禄就不必理会了。”